低矮阴潮的泥土墙屋,用茅草修修补补勉强搭起来的檐儿,歪歪扭扭薄得透光透风的木门裴无洙要不是亲自过来一趟,真不知道洛阳边上还会有这么残破衰败的小村落。
七月的天,孩子们赤着脚在小道上跑来跑去,身上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衣简陋得着就觉咯人,还有干脆就直接打个赤膊的
蚊虫飞舞,嗡嗡作响,在地里忙了一早上回来的农妇们腿上一个个都裹满了泥浆,操着一口夹杂古怪口音的豫州方言喊各自的孩子回家去,袅袅几缕炊烟从被熏得发黑的灶台处缓缓升起,虽是极为世俗常见的景象,却因为过于稀疏,反更显得此处之落后与衰败。
裴无洙见状便不免微微皱了皱眉梢。
好不容易从宓贵妃和赵逦文那里脱得身来,裴无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午时前后到达了香山寺脚下的村坳坳里。
香山寺并不寺如其名,甚至都不能说是在什么山上,而是坐落在洛阳西郊那一连片高低起伏不平的小山坳坳中的某一处,过来之前光是地方的踪迹都真是叫裴无洙一阵好找。
幸好还有那么点先前盛名遗留下的踪迹在,可以顺着摸下来不然若是纯粹硬找,可还真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对地方去。
裴无洙着这人烟稀疏的小村镇里百姓衣不蔽体、食上去也就勉强果腹的情状眉头越皱越紧,紧得都快要能夹死蚊子去了。
裴无洙一直以为,虽然她渣爹那个人,嗯私德确实不太行,公德也有待商榷,但虽然恶心人渣事做过不少,可若只单纯从一个皇帝的角度来评价,不功不过吧,至少能得个中上分。
至少裴无洙传过来这五六年里,知道大庄疆域辽阔,其实不少地方都会偶尔会遇到个旱涝洪灾、地龙翻身什么的,但还从没有听闻过哪一次闹到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的地步,也从未见过流民成群奔涌的景象。
当然,裴无洙自然也清楚,这些事情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没闹到她眼前叫她着罢了但至少明面上大家都还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太平盛世之景,这就说明在位的那个皇帝做得已经算还可以了,不是么
所以她早年刚穿过来时明明借着记忆偷偷默下过许多足以推进当世飞跃式发展的“良方”
“实策”
,打算等出了普华寺谋得自由身就借那些东西为生,内心还暗搓搓畅想过自己拿升级流男主剧本在古代搞风搞雨搞基建的盛景后来这些都随着跟宓贵妃重回长乐宫而流产夭折了。
现在这皇帝好像还不算太昏庸,百姓们过得也都还行,也不用我出去一展宏图、大施拳脚做那所谓的“救世主”
,还是先保命要紧吧毕竟自己身上可是还有个要命的“大秘密”
藏着呢。
裴无洙就是这么安慰自己乖乖闭嘴、低调做个咸鱼纨绔。
所以之后她做的许多事,无论表面上去再是浪荡出格、任性恣睢,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每一件也都是被框死在她给自己立下的原有设定之下、而几乎从不会吸引旁人对于她的身份产生分毫怀疑。
左思源在江南府贪婪无忌,都把手伸到河工之上,闹得堤坝出事、百姓遭灾裴无洙心里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当时的惨状,到底差了那么一截。
当一个人极目所见,皆是歌舞升平、风花雪月,金樽玉箸、珍酒佳人就算心知肚明这世上必还有破败衰落之处,内心的感触也自然不会太深。
那是一种对水观月、隔雾花的认知,是一种高高在上而不自知的轻忽俯视。
裴无洙原先的心态便正是如此。
如今在这山坳坳里亲自见上一见,难免生出些许对于自己现世穿越者身份的莫名羞愧与不安定来。
那是一种对于“我本可以有许多改变的谏言佳策,但为了自我保全、避人耳目、不站在风口浪尖上,所以从来选择三缄其口、循规蹈矩”
的羞愧。
其实倒也说不上这选择孰对孰错、孰优孰劣,只是真眼着村民多以窝窝头、玉米糊糊为食、用那些下锅时还掺着壳子的谷米,而裴无洙却能轻松背出来化肥的简易制作流程时到底难免会良心难安,莫名沉重。
裴无洙不自觉在那村坳里多停留观察了一阵,村民们对于外人的到来很是敏锐,见裴无洙白白净净、衣着整洁,周身气度更是隐约透露出不凡,偶有说话的言辞也都会敬重,一口一个“小先生”
称呼着,怕是把她当成了从周边赶着秋试入洛、误入此地的考生。
但更多的则是见了裴无洙便不自觉地避开,既是不敢主动上前搭话话,也是不愿、不想。
这恐怕是天下最底层的百姓对于读人、士大夫阶层等象征着皇朝、官府权威最朴素的反应了是发自心底的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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