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
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
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
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
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
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下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座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是喜欢。
第一是小孩们。
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地去“蹚河”
去。
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
大人见小孩们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
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虾蟆。
从前同小孩们往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虾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
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虾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
虾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
我们院子里的虾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
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
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像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
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
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
的事罢。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1924年7月22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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