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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在死寂的河面上突然探出来一只湿漉漉的脑袋。
她看不清那个头发耷拉着盖住眼睛的脑袋是谁,但是刚才河面上那片氤氲之气好像突然就被一扫而空了似的。
那是阿童木正笑嘻嘻地大口喘着气往生满苔藓的湿滑堤岸游过来。
三三什么都顾不得了,朝那边奔过去,跑丢了一只凉鞋,小脚趾撞在石头上疼得倒吸了好几口气。
但是他们没有死掉。
阿童木赤条条地扒拉着石头爬上岸来,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拼命往地上滴,却也很快就被滚烫的石头蒸发掉了。
他胡乱地套上条长裤,这时候三三才看到他整个右手臂从肩膀到胳膊肘都被拉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皮被完全撕开,肉裸露在外面,而血大概都已经被河水冲刷掉了,那些翻在外面的皮肤和肉被肮脏的河水泡得发白。
阿童木自己却浑然不觉地扣着衬衫的扣子,单薄的的确良料子紧紧地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而慢慢地有血水重新从伤口里渗出来,就好像是自然常识课上那些浸泡在药水里玻璃罐里的婴儿胚胎标本。
他扣完扣子只顾朝三三笑着说:“我赢了,我打赌赢了。”
这时三三才真正地感到五雷轰顶,她撕心裂肺失魂落魄地尖叫起来:“林越远呢?”
这大概就是她记得的最后的事情了。
阿童木的胳膊血流如注,把她的裙摆弄脏了一大片。
她像着魔一样尖叫,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可怕。
汗水从额头流到眼睛里面,涩得睁不开眼睛,眼眶发红却完全没有泪水。
她只知道自己对着阿童木不停地尖叫,叫到喉咙像被人完全撕碎,叫到全身瘫软,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害怕极了,脑子里面空白一片。
她以为尖叫可以驱走恐惧,可是这次没有用了,因为她甚至从阿童木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害怕。
他僵硬地站在她的面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垂着胳膊,好像他根本不会感到疼,或者他真的根本就不感到疼。
这以后的记忆都是迷雾和死寂。
我努力想起这些来,然后终于变得筋疲力尽。
我得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记起那些泪水,为什么要记起那些充满恐惧的夜晚。
那一定是伤心透顶糟糕透顶的事情。
我早就已经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糟蹋干净了不是么?当我越来越接近一个成年人,记忆就变得越来越具有欺骗性。
可是我能够记得阿童木家的门牌号码却想不起来大学里面一个室友的名字,有时候把毕业照片翻出来的时候对着那大片陌生的面孔害怕地感到自己真的只是个得了失忆症的可怜人。
常常有人善意地说记住所有的细节是可怜的,可是总有那么些细节是你必须记住的不是么?比如说在万航渡路和严家宅屋顶上成片的宝石花,脖子里面那串用脏丝带穿起来的钥匙的声响,暴雨天里天井外面那一小片墨墨黑的天空,第一株桂花的香气,那些闭着眼睛都可以奔跑穿梭的小弄堂,按了以后就要飞快跑开的隔壁邻居的门铃,每年冬天都要拆下来的吊扇上总是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像黑颜色的棉絮。
为什么会泪流满面呢?除了爱还能是什么呢?我不想听你们说话。
我多么想就那样醉醺醺地过着,不要听到你们说话。
我已经感到晕眩。
我一直相信爱是扎在身体里面的泉眼,可是我多么害怕它突然喷涌出来再也停不住。
做梦的时候我都梦见自己已经从那个跳台上跳了下去,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嘲笑声了,可是冰冷的河水瞬间就灌满了整个肺,没有办法呼吸,也根本没有办法哭泣,只感到肺薄得像一张即将被捅破的纸一样刺痛起来,周围一片黑暗也并没有传说中死掉的时候会突然出现的白色光芒。
我害怕极了,却不得不放弃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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