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昨日为公主举行婚仪用太极殿以表隆重和庄严不同,今日皇帝是在他日常起居的紫云宫东殿内接见公主驸马、受二人拜谢的,以表天家也如寻常人家一样,有慈孝天伦之亲。
但显然,这只是一个美好心愿罢了。
座上的皇帝对着驸马之时显出的脸色,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公主和驸马入殿,新婚的年轻夫妇并肩双双向着皇帝行过拜礼,皇帝命二人起身并赐座后,眼睛就一直落在他女儿的身上,从她的头看到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头,那怜爱关切又夹杂着几分无奈酸楚的目光,令人难免生出一种错觉,好似皇帝在公主昨日出嫁前已数过她的头发了,此刻便在检查,看她一夜过去,究竟有没少掉一根头发丝儿。
而对着驸马,那位此刻正端坐他眼皮子底下的大活人裴家郎,他老人家却似压根儿就没看见。
直到驸马从座上起身,向他再次下拜,负疚地为今早之事向皇帝请罪,他才好像刚留意到对方存在,目光扫过裴萧元的脸,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含笑道:“无妨,也不过就迟了半日而已。”
说完,也不叫人平身,自顾转向一旁的赵中芳,像是闲谈,又像有感而发地叹:
“如今的年轻儿郎啊,不得了!
看着是勃昂孔武,有擒龙缚虎之能,只也未免忒娇贵了些,略略有个头痛脑热,天都要塌。
想当年,朕在平叛之时,当胸中箭,然而军情紧急,容不得朕歇气,不过叫军医草草拔了箭,上药止个血,朕便立刻又上马现身在了将士面前,继续领着他们冲锋陷阵,这才稳住军心,一鼓作气,拿下当日战事。
这若是换成如今的儿郎子,可如何是好?不歇上三两个月,再把新妇也接来照顾他一番,朕看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赵中芳满面尴尬,看驸马依旧跪地俯身,将头深深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慌忙掩饰地咳了一声:“陛下当年身先士卒,三军皆服,裴驸马想必对陛下也极是敬慕,自会以陛下为效。
陛下安心,驸马与如今那些只识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想是不一样的。”
“赵中芳你是老糊涂了吗?何故要提驸马?朕自然不是在说驸马!
朕就随便说说而已!”
皇帝用强调的语气,打了声哈哈。
絮雨实在看不下去父亲的刻薄,出声将仍侍立在殿内的宫监等人全部打发了,剩赵中芳一个,随即来到沉默着的裴萧元的身旁,要将他从地上扶起,却觉他身形如岩峰般坠沉,自己根本扶不起来。
显是没皇帝发话,他自己是不肯起身的。
她放弃了,跟着也跪在他身旁,将他前日傍晚于渭水边遇刺受伤一事说了出来。
“他谁也不说,强撑了一天,是昨夜实在撑不住,才被我发现,今早便迫他多休息了半日。
否则他是绝不愿迟半刻的。
原本我还想着今日作罢,不用他入宫了,他却不肯,执意要来。”
“阿耶你什么都不知晓,就只会欺负人!”
她心疼裴萧元,言语自然也冲了几分。
皇帝此时却顾不得女儿和自己说话的语气了,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那年轻人,略带几分惊异地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朝老宫监望去。
赵中芳迫不及待地跛行至裴萧元身边低声道:“驸马快起吧!
陛下叫你平身了。”
一面说,一边扶他。
裴萧元向着皇帝再次叩首,这才站了起来,又被老宫监催促着坐了下去,听他询问伤情,要传唤太医来,忙说昨夜公主已为他叫胡太医看过伤了,今日已无大碍,无须再叫太医。
“胡太医是验毒看伤的好手,有他给驸马看了,应当无须过于担心。
但驸马自己还是要多加休养,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万万不可仗着年轻身强体健,便不当是一回事。”
皇帝便是当年旧伤始终未曾痊愈,多年来,他自己又未刻意加以调养,终致伤病绵延深入脏腑,如今每况愈下。
老宫监想到这里,愈发切切叮嘱个不停。
裴萧元忙低声道谢,说自己定会小心。
这时听到皇帝发问:“是何人所为,你可知晓?”
他抬目,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正待起身回话,见皇帝拂了拂手,一顿,慢慢再次归座,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言毕,见皇帝面上凝起一层隐隐的阴沉怒色,一言不发,良久,忽然说道:“此事朕知晓了。
你好好养伤,暂勿将事外泄。”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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