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苏州城,黄安村的生活几乎算得上寡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的人每日最大的娱乐也就是晚饭后聚到村头的槐树下喝茶唠嗑。
那里有一个茶寮,卖最粗陋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两文钱一壶,若干自家制的小零嘴:花生米、茴香豆、炒豌豆……因为茶寮就在通往大名府的必经之路上,有时也有带刀的江湖人在此落脚,说些江湖轶闻,朝堂动静。
阿青的打铁铺就在茶寮的隔壁,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度日。
清晨时分,茶寮里还没有客人,冷清得很,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风筝挂在了槐树的树枝上,像一艘被搁浅的船,几个村里的孩子围着槐树伸着脖子仰望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跳将起来去够那只风筝。
阿青随意看了一眼,便开始卸打铁铺的门板,将炉火烧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日头渐渐升高,阿青古铜色的上身已经布满汗珠,将锻打成型的铁块取出来放进冷水中,嗤一声,一阵白烟冒出来,阿青等铁块彻底冷却之后,取出来看了看,然后放到一边,抬头望了望外面——槐树下已经没有孩子在玩耍了,树枝上的风筝在风中微微晃动。
他擦了擦手,走出去,几下就攀上了槐树,将风筝取下来了。
是只制作得非常精致的纸鹞,色彩明丽斑斓,可惜有些坏了。
阿青将风筝拿回打铁铺,又取了些工具,蹲在地上细细地修补起来。
小顾过来给他送饭,他长高一些,原来的衣衫穿在身上露出一小截手腕和脚腕,看着有些拘紧,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眉清目秀间藏着三分轩昂。
阿青将修补好的风筝给他,说:“捡来的,给你玩吧。”
说着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饭菜,埋头吃起来。
小顾呆呆地拿着风筝,心底有陌生的东西在涌动,就像那年上元灯节,各色的花灯在他眼前流转,他贪婪地看着,带着惊惶和幽微的欢喜,觉得自己也是普通的男孩子,被人纵容着可以疯,可以混,混得乱七八糟地回来,博人宠宠的,无可奈何地一笑。
风筝被他挂在房间的墙上,从来没有被取下来过,转眼五年,风筝鲜艳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了,黄安村桃花溪两边的桃花又开始缤纷,被父母拘了一个冬天的孩童像疯长的野草,呼啸着跑过村头巷尾,放纸鸢,抓泥鳅,摘野菜……
这几日,黄安村村头的茶寮有些热闹,三不五时地就有江湖人路过落脚歇息。
这一日,阿青正在铁铺干活,他已经完全是一个男人了,精壮的上身露着,被炉火映得发红,两条手臂像铁铸的一样结实有力,每一下挥动铁锤击打,牵动身上连绵的肌肉,起起伏伏。
屋里忽然一暗,有人进来了。
阿青抬头一看,是个身形高大的昂藏男子,披一件旧大氅,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开口对阿青说道,“打铁的,我要打一对马镫,形式不拘,好用就行,这是定金。”
他的右手捏着二两碎银,那只手布满厚厚的老茧,碎银置于他的手指间,倒像个柔弱的小姑娘了。
阿青取过碎银,问:“客人贵姓?”
那大汉说:“我姓戚。”
阿青并不再多言,只说:“三日后来取。”
那大汉也干脆,点头说:“好。”
转身便出了铁铺,往大槐树下走去,树下有一匹红棕色的马,皮毛油光水滑,极是神骏,显然是大汉的坐骑。
那大汉解开缰绳,正欲翻身上马,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听说那帮皇帝采办花石的朱椤正在大名府举办‘英雄会’,谁能技压群雄,便可擢升为他身边的团练使,官拜三品,负责保护朱椤的性命安危,这几日,各路各派三山五岳的人马都来了,倒也热闹非凡,难不成一向平视王侯的戚少商也想去展展身手不成?”
随着说话的声音渐渐挨近,一个一身红袍劲装的年轻男子牵着一匹马走来,脸上挂着戏谑的笑瞧着戚少商。
戚少商原本戒备的神情早就已经放松,笑道:“红袍,你怎的也来了?”
那阮红袍说:“我自然也是冲着那三品团练使的名衔来的。”
戚少商哈哈大笑,“本来人各有志,功名利禄所非我所愿,却也不能阻止别人去追求,只是那朱椤借采花石为名,趁机为奸,弄得民不聊生,咱们正好一同去看看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者的丑态,等哪个赢了全场后再上台将他撵下来,挫一挫朱椤的威风!”
阮红袍听到他这样说,也极为赞同,两人相伴着骑马离开。
阿青干完一天的活,下了铁铺的门板,踩着落日余晖往家走,刚推开院门,只觉一道凌厉的剑气迎面扑来。
阿青见机双足足跟不动,只是足尖右磨,身子随之左转,轻轻巧巧地避开,顺手抄起放于篱笆边的一把短锹横在胸前平平递出,这一招实在不算精妙,任何稍有武学根基的人都可看出这不过是入门的浅显招式,然而在他使来却气凝如山,有若长江大河。
这几年阿青虽没有丢下那仿佛跟他身世有关的刀法,却也没有苦心孤诣地钻研,只是将这套刀法当成强身健体之功,每日早晚打个三遍,招式早已深深印入身体成了本能,他又心性豁达澄明,见识颇广,熟谙刀法套路之后,反将它彻底丢开了,只是每每身随心动,以气惯之,三十六路刀法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那来袭之人足尖一点便已落花一样轻轻飘远,立于庭中,素袍青衫,长身玉立,晚风中袖袂翻飞,五官冷峻清雅,微微笑着看着阿青——当年那个倔强沉默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文韬武略,才华横溢,只是眉间总笼着一股沉郁的忧愁,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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