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时妈妈已经切开了半个冰西瓜,你用勺子挖着大口吃完便倒头吹着风扇在草席上呼呼睡去。
再次醒来时天都已经半黑了,厨房里飘出煮玉米的香味,有线电视频道两集连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就快要开始了。
现在很少有这样廉价破烂的露天游泳池了,小时候去的那些如果还在的话也一定已经干涸了太久,瓷砖开始发黄,底上粘满凋落的梧桐树叶。
巴掌大的树叶挤在一起,把下水道口整个给堵上了。
其实记忆对我来说根本就已经是不算数的了。
我知道我给自己装了个开关,开关开启的时候那些伤心透顶的事情就都给忘记了,但是就连同那些快乐的时光也变得非常模糊。
过去就仿佛是笼罩在迷雾里面,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
那些最美好的部分伴随着那些最悲伤的部分被笼罩起来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好像十二岁以前看完电影走出红都电影院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那外面根本不应该有世界存在,那外面就是空白。
对不起,我的记忆都已经给自己糟蹋尽了。
可是谁会喜欢哭泣呢?我痛恨那些夜晚,房间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布娃娃被外面的灯照着显出庞大的影子来,窗户外的小马路上不断有轿车开过去,影子也被映得巨大投射在对面的墙上一晃而过。
蜷缩在被子里面哭是因为心脏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捅穿了,风吹过去的时候就疼得要抽搐起来。
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做,也没有办法入睡,只能瘫痪在床上等待着这疼痛慢慢褪去。
睡着吧,醒来的时候或许可以忘记,但是如果这疼痛始终无法褪去呢?如果等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耐心呢?
可我发过誓呢。
我发过誓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这些。
这秘密都已经被埋在了河底。
是跟谁发的誓呢?那个人还活着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不是也已经长到了二十五岁?但是他不会活着。
他是被诅咒的。
他从小就是一个脑袋后面长着反骨的男孩。
他就是那个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
他从小学一年级时就已经被老师预言为是小偷骗子和强奸犯的典型。
没有人希望他长大,长到足以进监狱的年纪,或许就连他的爸爸都暗地里希望他自生自灭在那个该死的童年里。
可是我知道这是条通道。
想起他的声音,他穿着一双洗得发白脱胶的回力牌球鞋,细软的头发难以压平,站在一个没有背景的地方朝她大声喊着:“许三三,不许告诉任何人。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如果他已经死了呢?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誓言是不是就可以不算数?如果他已经死了,我就成了那个唯一守着秘密的人。
如果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可以不再害怕?是不是可以鼓起勇气来把苏州河底的淤泥重新挖掘开来?是不是可以真的坐下来,就好像那个在台风过境时孤独地坐在被淹没的房间中央的小女孩,把故事从头说起呢?你能握着我的手么?你会分享我的秘密么?我从不曾对别人说起过这些,就连对自己,这也将是仅有的一次。
我怕我真的就快忘记,怕终于有一天那些美好的事情就好像苏州河浓稠的气味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旧房子都已经被拆掉,好像惟恐我屡屡回头望似的,非要把那些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告诉我没有过去,没有迷雾,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放心地长大成人吧。
现在我不再相信这些了。
我从来没有放心过,我想,对于孤独和等待我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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